本刊编辑 高妍蕊 贾雅楠
程承旗
北京大学空天信息工程研究中心主任，国家空管委专家咨询委员会委员、国家973 计划首席科学家、863 计划专家组专家、中国工程院院士候选人，国家北斗网格位置码国家标准技术创始人；其提出的GeoSOT 地球空间剖分理论成果已在国防装备建设及国民经济重要领域得到推广应用，已成为低空立体空域图建设的重要技术支持；获得国家科技进步奖一等奖1 项、国防科技进步奖一等奖1 项、教育部科技进步奖一等奖等。
王 昊
工信部赛迪研究院产业政策研究所（先进制造研究中心）所长，理学博士，研究员。主要从事产业规划、产业政策以及高端装备制造业等方面研究工作。主持并参与60 多项省部级重要课题研究，如“我国工业化发展阶段评估研究”“重大技术装备创新政策体系研究”“陕西省‘十三五’工业发展规划”等。曾获工信部公文比赛一等奖、工信部优秀研究成果一等奖。
谢 陵
御风未来创始人兼CEO，担任上海市各地在沪企业(商会)联合会副会长、中国航空学会飞行汽车分会专家委员、上海航空学会理事、中山市低空经济产业协会会长，先后获得2024年长三角十大杰出青年企业家、2024胡润U40中国创业先锋等多项荣誉。
蔡文宽
追梦空天科技（苏州）有限公司联合创始人兼CEO，清华大学硕士，曾任某装备部科研订购主管、规划计划主管，参与“十二五”至“十四五”期间多个重大飞机型号研制生产、航空装备发展规划计划制定和中央空域管理改革工作，具有近15年丰富的从一线到顶层、从科研到管理的行业经验。2022年创立追梦空天科技，在混动倾转旋翼eVTOL领域居于国内前列。
下瞰千米，城市向上生长；上越云端，经济重塑格局。乘坐“空中巴士”上班、无人机送外卖到家、自动驾驶飞行旅游……这些电影中的情节正在成为现实。未来，机票不仅是运输凭证，更是立体都市的通行证—从此，天空可分时共享，起降可智能预约。
从论文里的升力公式到风洞里的湍流曲线，从实验室里的碳纤维切片到城市低空商业化航线，从机器的精密调试到广阔的蓝天，低空经济正经历一场从技术突破到商业落地的加速跃迁。如果说2024年是低空经济元年，那么2025年无疑是低空经济商业化的元年。
在技术突破与政策加持的双重推动下，智慧物流、空中出行、应急救援等层出不穷的场景应用不仅重塑城市空间，也正悄然改写着经济增长方程式。这场以千米高空为舞台的产业革命，正重新书写人类空间利用的范式。商业化时机是否成熟？技术安全如何保障？商业模式如何创新？围绕低空经济发展的关键问题，《新经济导刊》杂志邀请行业专家、深入低空企业，探寻这场空天革命的发展轨迹与商业逻辑。
商业化是低空经济发展的核心动力
低空应用场景加速布局、海外订单激增、融资多点突破……近年来，低空经济正通过技术创新、国际拓展、政策赋能加速崛起，成为我国经济增长的新引擎，多家机构预测未来这是一个万亿级规模的大市场。如何理解低空经济商业化？它与其他产业的商业化相比，有什么不同和独特之处？
国家空管专家咨询委员会委员、北京大学空天信息研究中心主任程承旗教授表示，低空经济可以说是一种新兴的立体互联经济形态，通过创新性地解决人、物之间的空中移动需求，正成为继高铁、公路和航空之后，最具贴近性的第四维交通经济。其商业本质在于创造“时空溢价”——让用户为高效的空间位移价值付费。其本质是“资源再造”，它打开了地面到空中（3000米以下）空间的未开发资源，市场潜力巨大。
在工信部赛迪研究院产业政策研究所所长王昊看来，商业化是产业发展的核心驱动力，靠自我造血循环，是未来低空经济全面“开花”的新引擎。御风未来创始人兼CEO谢陵介绍称，低空经济目前已形成整机制造、基础设施、运营服务、飞行保障四大板块，万余家企业汇聚协作。低空经济以整机制造为核心节点，拉动多个板块快速增长。在整机制造领域，可以根据低空飞行场景，将飞行器的商业化分为四类：一是消费类航拍器，本质上是消费电子，已经完全实现商业闭环，均是市场化订单；二是高价值场景，主要应用于公共安全、应急消防、基建巡检、国土资源、特种应用、农林植保等领域，对安全容忍度高，成本不敏感，重点在于解决痛点问题，已经形成很多解决方案，市场规模随着解决方案的完善和成熟逐年增长，也已经完成商业闭环，绝大部分订单已经市场化；三是一般物流，主要应用于干线物流、支线物流、末端物流，成本是关键因素，通常运输高价值商品，降低综合运营成本，部分场景已经可以形成商业闭环，具有小部分市场化订单；四是载客出行，通常应用于城市、城际中短途出行或景区观光飞行，安全和成本是关键因素，目前还在推进中。
与其他产业相比，低空经济的商业化不仅具有战略性新兴产业的共性逻辑，还有着其独到之处。王昊表示，低空经济作为战略性新兴产业，科技含量高、创新要素集中，具有产业链条长、应用场景复杂、使用主体多元、涉及部门和领域多等特点，既涉及传统通用航空业态，又融合了以无人机为支撑的低空生产服务方式，形成了极具活力和创造力的综合经济形态。
“低空经济的商业化，与低空经济的特征紧密联系，这也是低空经济与其他产业商业化最大的不同。”追梦空天科技创始人兼CEO蔡文宽同样说道。他进一步介绍，低空经济中的商业化，涉及范围更广。一是涉及以电动垂直起降飞行器（eVTOL）和无人机为代表的新型低空飞行器这一设备。二是涉及新型低空飞行器运营需要的低空这一物理空间。三是涉及新型低空飞行器运营所需要的新的保障与规范这一服务。
谢陵坦言，首先，低空经济商业化对政策、空域、基础设施建设等方面有较大依赖，需要产业与政府、社会高度协同；其次，低空经济对安全的要求非常高，飞行器的商业化必须建立在安全之上，不能急于求成，需要在场景选择、飞行验证、安全冗余、运营规则等方面稳步推进；此外，飞行器必须解决应用场景的刚需和痛点，才能形成真正的经济。因此，低空经济对政策门槛、安全要求、场景应用等方面的要求与标准都非常高，决定了其商业化更具挑战，需要产业协作，还需要坚持长期主义。
我国低空经济商业化进程驶入快车道
当观光直升机被无人驾驶载人飞行器取代，当物流无人机比快递员更早抵达居民屋顶……这些正在发生的真实场景揭示了一个事实：低空经济的商业化不是未来时，而是现在进行时。从实验室调试到空中试飞、从试点验证到规模运营，随着试点项目加速铺开，低空商业化进程正式驶入快车道。
2023年10月，御风未来自主研发的2吨级复合翼载人电动垂直起降飞行器成功完成首飞，该飞行器在动力系统、飞控系统等核心系统、复合材料三个核心环节全部实现国产化，并于2024年1月获得中国民航局适航审定受理。御风未来坚持“先载货后载人、先隔离后融合、先远郊后城区”的商业路线，从低风险场景到高风险场景逐步推进，尽早进入高频次、常态化运营。今年上半年，M1货运型号已完成机体结构、动力系统、飞控系统的多项重要测试，验证了飞机结构与核心系统的安全性。近期，御风未来与国内最大的拥有航空工业背景的融资租赁企业中航租赁达成合作，合作规模超10亿元。
2024年11月，追梦空天科技吨级油电混合动力倾转旋翼DF600完成全流程过渡试飞，随后液氢混动版本也试飞成功，是中国首创，在国际上也名列前茅。追梦空天科技在研的三吨级交通运输类载客eVTOL，沿用“油电混动+倾转旋翼”技术路线的DF3000载客eVTOL，飞行航程可达1000公里，飞行速度可超300公里/小时，预计2025年底或2026年初完成首飞。
程承旗向《新经济导刊》表示，从国际看，我国低空经济起步较早，在低空装备制造、管理技术等方面处于世界第一阵营，部分领域已处于世界领先地位。而低空经济商业化正处在起步期，其类似于互联网早期，虽未全面盈利，但趋势明显，已有商业化雏形案例，一些领域已实现商业化交易，未来潜力巨大。
蔡文宽、谢陵等低空飞行器整机制造企业负责人普遍认为，低空经济的商业化进程正稳步推进。蔡文宽表示，无人机中的消费级无人机，商业化已经成熟，工业级无人机的商业化已在成规模实现。eVTOL的商业化还处于起步或商业化前夜。谢陵补充道，低空经济虽然整体仍处在早期阶段，但已经呈现出几个比较明确的信号。他分析，首先，在政策层面，2025年《政府工作报告》明确提出，推动低空经济等新兴产业安全健康发展。多地也出台了试点政策与支持措施，推动空域精细化管理、飞行审批流程优化、适航认证路径探索等，这些为商业化提供了制度基础。其次，从应用场景看，应急、巡检、物流、农林植保等领域的无人机已经实现了一定规模的常态化运行，一些应用场景如海岛运输、文旅飞行等也开始涌现，载人eVTOL的商业探索正处于适航取证及示范飞行阶段。
谢陵介绍，目前，御风未来旗下中小型eVTOL业务，自主研发的四款工业无人机已在应急、消防、巡检、公安、物流运输等多个领域有成熟应用、持续交付给客户。例如，2024年，公司E40H机型成功中标“广东省航空应急（大中型无人机救援平台）”项目，是当年全国工业无人机整机厂在航空应急国债领域中标金额最高的项目，主要建设内容为推动构建以2小时抵达灾害现场为半径的无人机服务圈。2025年6月，广东省肇庆市怀集县遭遇洪水灾害，御风未来出动了5架E40H中型复合翼无人机和2架E6A中型无人机，巡查现场灾情、重建灾区通讯，这些“空中联络员”为我们的抢险救灾工作发挥了重要作用。同时，公司产品也不断得到海外市场的认可，如中东某石油公司持续增购御风未来的无人机用于石油管道巡检。此前，人工进行油田检查需驾车数小时穿越沙漠，两名油田操作人员1小时只能检查两口油井。如今，使用无人机进行固定线路巡检，操作人员只需坐在办公室通过大屏进行实时监控，在4小时内即可完成70口油井的检查，提升了效率与安全性。
低空经济规模化还有多远？
尽管当前低空经济展现出巨大的商业潜力，但其规模化落地仍面临多重挑战。从技术突破到监管完善，从基础设施建设到公众接受，低空经济这片商业化“蓝海”离兑现还有多远的路要走？
程承旗表示，从规划与政策层面，空域规划还不完善，立法有待推进，还需明确空域使用规则、收费机制等。从商业模式看，尚未形成成熟、独特的商业模式，需探索投资、运营、盈利等的创新模式。从技术与标准看，低空飞行器的适航标准、测试标准、空中交通红绿灯系统等基础设施和技术标准需加快制定，不能完全照搬传统航空标准。从公众接受度层面，民众对于安全、噪音、隐私等问题还有顾虑，需要经过高频次、常态化运营验证，才能给予民众足够的安全信心。
在王昊看来，低空飞行器性能距大规模商业化临界点门槛还有一定距离，作为交通运输方式需与路面、海上交通工具竞争；在外卖快递业务方面还面临与快递小哥等人力的竞争；当前成本下，相关基础设施建设需配套，飞行器载重达一定重量后运输价格才会下降、边际成本才会降低；同时，低空安全至关重要，需技术、法规、管理制度等保障。
从企业视角看，谢陵提出两方面观点。一是整机厂层面：首先，企业自身需要制造出具有最高安全性的载人eVTOL飞行器，确保飞行器的性能和安全标准达到世界领先水准；其次，随着低空经济的发展，需要制定适用于eVTOL等智能化新型航空器的运营规则以及适用于大型eVTOL载人运行的人员资质要求和训练标准。二是监管层面：首先，目前国家发展改革委成立低空经济发展司，但省、市、县的低空空域行政管理部门还需要建立和完善；其次，需构建现代化信息技术的全新低空空域管理系统及用于维护低空交通运营秩序的法律法规；起降点、停机坪、充电桩、地面通信、导航和气象设备等基础设施也有待完善。
此外，蔡文宽还认为，一是低空领域高端人才相对不足。低空设想还局限在制造、交运、商业化等少数方向。应大力培育和挖掘低空经济战略科学家等专家和人才，在更高层面布局低空经济发展。二是我国低空标准的国际推广还不够。标准是黏性很强的产品，我国低空经济发展与美欧发达国家同步，部分领域领先。应大力推进中国低空标准国际化，提升我国低空标准在全球的话语权。
对于低空经济商业化路径的探索，王昊认为，我国低空经济的商业化路径将呈现“非城市场景以刚需优先，城市场景先行试点，后期全域融合”的特点。从应用路径看，从“点状单一”到“多元融合”，率先聚焦农业植保、偏远地区物流配送、安防巡检等单一刚需场景，逐步扩展至城市低空物流配送、城市巡检、应急救援等多场景并行发展。从推广方式看，从“边峰示范”到“中心普及”，主要在农村、边远地区和专项园区等边缘区域进行示范推广，形成可复制模式。逐渐进入城市周边区域规模化应用，如物流快递、文旅体验等。从应用规模来看，从“小规模试点”到“大规模常态化”。
AI与低空经济共舞：打造智能飞行新生态
在低空经济的蓬勃发展中，人工智能（AI）正以其强大的技术赋能低空产业高质量发展，通过算法与低空飞行技术的深度融合，AI不仅为飞行器赋予了自主决策的“智能大脑”，更通过实时数据监测、智能调度和协同计算，构建起低空域高效运行的智能化新范式。从无人机蜂群的自主避障到空中交通的毫秒级动态路径规划，从飞行器健康状态的智能预测到低空物流网络的实时优化，AI技术已贯穿低空经济的全产业链条。
“低空经济本质是‘AI经济’，其核心依赖无人驾驶、空域数字化路径、飞行器智能控制（如障碍识别、自主决策等）技术。低空经济需要AI技术的支撑，是AI技术的重要实践场所，二者相互促进。”程承旗如是说道。
谢陵同样表示：“低空经济实际上是航空装备的智能化与电动化升级，主角是智能化、网联化、电动化和无人化的新型航空器，其中，eVTOL本质上就是会飞的‘具身智能’。”他认为，人工智能对航空器的赋能，就是低空经济本身，人工智能的发展将会给低空经济产业带来巨大的发展机遇，同时人工智能在低空领域的应用还将促进低空经济商业模式创新。
王昊强调，人工智能是低空经济实现商业化的关键，低空经济商业化需走智能化、绿色化、电动化路线，从有人驾驶过渡到无人驾驶；在飞行器指挥调度、自主避障、运动控制及飞行服务平台等方面需人工智能技术不断突破，通过芯片嵌入、人工智能算法等可提升无人机或飞行器的飞行控制决策效率与安全性。
“人工智能与低空经济的结合是非常具有想象空间的，但还需要多方准备和不断尝试。”蔡文宽预测称，人工智能与低空经济的结合，首先会出现在制造端供给侧。低空经济发展通过人工智能提高研发、制造、生产、保障等方面的效率，促进其在低空经济的安全可靠方面发挥重要作用。其次，“AI+低空经济”会出现在低空运营保障和管理方面。未来低空保障和监管，以及其将要被接入的“城市大脑”，会广泛利用人工智能，更好地服务低空经济。再次是AI与低空飞行器的结合。低空飞行器特别是载人eVTOL，涉及人本身的安全，需要牢靠的AI技术与低空飞行器，因此所需时间相对更长。最后，人工智能将低空经济与其他方向进行结合，实现万物连接，智能运营，高阶管理。
蔡文宽特别强调，低空经济要成功实现商业化和健康稳定发展，安全是基础。因此，人工智能赋能低空经济，首先在于两者的安全、可靠。在未来3~5年，低空经济一定是人工与智能的互相适配。随着技术不断成熟，智能的权重有望不断增大，最终会形成适配低空经济的人工智能。
在谢陵看来，2027年左右会是载人eVTOL发展的重要节点，届时会有一些产品率先实现商业化闭环。根据御风未来的发展规划，公司预计未来3年可以先实现点对点载人航线飞行，形成低空经济示范样板间；未来5年可以实现固定航线客运，实现城市通勤、城际互联、岛屿速通的低空出行。长期来看，这种可以实现点对点出行、绿色环保且价格普惠化的“空中出租车”具有大量市场需求，“我们预计到2030年，中国eVTOL全新的通用航空出行潜在市场容量将超过30万台。”
谢陵进而坦言：“作为从业者，在此刻，我们更加需要理性、克制，任何一种新兴科技产品，从概念想法到最终成为一个产品，成为一个能解决客户问题的产品，成为一个具备市场竞争力的产品，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场景落地和推进商业化是一个比适航更有挑战的事情。在这一过程中，我们需要摸着石头过河，一点点去打造场景试运行，获得经验，不断迭代，推进行业一步步稳健发展。”
低空经济的商业化，基于安全，长在可靠，发展的关键在于可持续，最终以低空飞行器的运营为核心，创造和衍生出无数与之相关的经济活动和现金流。“我们相信，这是既定的未来，就在不远的将来。”蔡文宽坚定地说。
如何更好地推动低空经济商业化发展？程承旗建议，一是加快立法与配套政策，明确空域使用、管理、收费等规则，制定适合低空飞行器的适航、测试、安全标准；二是推动基础设施建设，如空中交通红绿灯系统等数字化空域基础设施；三是鼓励商业模式创新，支持企业探索多元化盈利模式，激活社会力量参与；四是完善顶层设计，依托国家专门机构，构建体系化、科学化的发展体系，推动低空经济成为投资、消费、出口的新引擎。